2012.4.12中國時報

討債株式會社3     【徐嘉澤】

 

    凌晨三點天未光,重低音的喇叭碰碰碰碰的把床上的人一波一波震醒,馬力哥請人做曲、親自做詞一首《我欠錢,總要還》歌,「千不該、萬不該, 我欠債、我該還;千不願、萬不願,我欠錢、總要還。」馬力哥也起勁的拿出粉紅羽毛的舞台圍巾跟著左右搖擺跟著唱,或許馬力哥的夢不只留學還有明星夢。

     「緊張嗎?」馬力哥問。

     我搖頭,緊張的是後面的那條疤痕,不是我。

     「可以了,進來吧!」華哥聲音輕輕劃過皮膚,刺刺的感覺。

     進到房內我趴在椅子上,環望四周都是被裱框起來的刺青圖案,那些人物、神祇、獸禽彷彿要掙脫出框架。馬力哥像陪產的丈夫坐在一旁,機器的 聲音如鑽牙的機器,一針一針的將色料刺進皮膚裡,華哥不打底圖完全憑直覺創作。那些小針刺得背後那隻眼閉上、嘴也闔上,那些針並不可怕,像是華哥的手指在 我背後描繪,我細細猜著華哥在背上寫了什麼咒,我的眼睛閉上,只有手還緊握著馬力哥的手。

     「會痛嗎?」馬力哥問。

     「像很小蟲的腳在背上爬,馬力哥也試試?」

     「你自己享受就好。」

     薰香精油的味道飄散在房內,如果這場刺畫不停止,那麼我的手就有藉口可以緊緊握著那隻手。過了好久,三人如同進行一場耐力賽,沒人喊停、 中場休息,一氣呵成的做下來,時間也像蟲,振翅在無聲無息中從身邊飛過。等我起身,華哥要我站在三面鏡前看圖案,那幾乎橫跨整條背部的疤痕被刺繡成像洞 口,和我神情一般的短髮女子或男子回頭凝望著鏡中的我,兩手像阻止也像撐開洞口,恰似要進入也似才剛逃出,圖像充滿著曖昧感。前進或逃避?那是一幅反映自 己內心的圖。

     用盡氣力換來一張像籤言的刺青,每當我回頭注視著他/她,他/她也以相同的方式提醒著我,刺青過後,偶爾夜裡會有火灼燒感的痛感徹底消失了,背後彷彿有守護者阻擋著獸出來或已將妖關進。

     ●

     馬力哥每周二五早晨要開晨間會報,龍蛇雜處的會議廳裡坐著各方妖獸神祇,每個人身上各有藍黑或炫麗圖案,菸害防制法在這裡不管用,菸酒檳 榔通通請上桌。董事長聽著簡報,大家最緊張的莫過於越接近總統大選,大家越不敢輕舉妄動,怕一不小心就掃到政治的風颱尾。但收債的業績下滑,卻大大影響了 公司的商譽,對公司和部份委託人都不好。董事長說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去跟人家拜託,收一下錢有那麼困難嗎?又不是像以前一樣要別人斷手斷腳、要別人 跳樓、要別人賣女兒賣老婆。錢嘛,再賺就有了,先賣房賣車或是賣肝賣腎還錢不行嗎?」

     董事長對坐在一旁的龍哥虎哥問著,龍哥虎哥是雙胞胎,剛出道時誰是誰根本沒人分得出,最後馬力哥建議他們一人刺龍一人刺虎,經過華哥的刺青加持,兩人闖出一番名號,龍虎雙煞名聲不逕而走。

     「董耶,該做的都做了,現在是欠債的人比討債的人更大聲。」龍哥和虎哥幾乎異口同聲一搭一唱的說完這句話。

     「我是來聽你們說這些嗎?」董事長說著:「我是要你們大家一起想辦法,不是在這裡說廢話,說廢話我最在行,要不要聽我在這裡放屁一整天給你們聽。」

     底下七嘴八舌,馬力哥有備而來的舉手發言,手上的那顆大鑽戒先搶去大家的目光:「砍砍殺殺的時代過去了,那種討債手法、砍法、死法都不夠 Fashion,動作要漂亮人家才會覺得我們走在時代的尖端,找幾個帥的來組成少男團體、美的組少女團體,名稱要夠響亮,什麼廟街十二少、虎鳳隊都太 Low了。學學人家韓國男孩團體『Super Junior』和日本女孩團體『AKB48』,公司既然要採企業化模式,那勢必要向下扎根才能永續經營,挖角要從小開始,吸引一堆粉絲追隨,這樣公司才會 出風頭才會成功。」

     馬力哥走在時代的尖端,所有的流行都被他一手Hold住,秘密集訓幾個月後,「Super JB」和「YHC48」正式成軍,在成軍慶典上董事長親自出席,兩個團體載歌載舞煞有其事,董事長把馬力哥叫過去擔心問著:「這樣收得到錢嗎?」

     「董耶,小小投資大大回利,看我操作就好。」

     活動結束後那些少男少女團員下場陪酒陪舞,大家都看到馬力哥口中小小投資大大回利的成果之一。這些團員怎麼來?我陪馬力哥流連西門町和東 區好幾趟,馬力哥一周內分不同時段裡去,電影院、KTV、網咖和遊藝場也都跑,看見結群成黨的翹學學生就說想組舞團、看見落單閒晃的就說想找網拍模特兒。 演藝公司名片還是好用,經過篩選,部分的人成為專跑廟會慶典的電音團、辣妹團,姿色再好一點的跑趴場酒吧的猛男秀、第三性和鋼管,最後僅存的就是「Super JB」和「YHC48」。

     第一天的外出討債由馬力哥親自領軍,帶著「Super JB」和改裝過的車輛到債主住家外,凌晨三點天未光,重低音的喇叭碰碰碰碰的把床上的人一波一波震醒,馬力哥請人做曲、親自做詞一首《我欠錢,總要還》 歌,「千不該、萬不該,我欠債、我該還;千不願、萬不願,我欠錢、總要還。」馬力哥也起勁的拿出粉紅羽毛的舞台圍巾跟著左右搖擺跟著唱,或許馬力哥的夢不 只留學還有明星夢。我在一旁拿著DV錄製,馬力哥說:「要紅,要靠口碑,你懂嗎?自己做廣告,遜;別人幫你做廣告,酷。你沒看那些素人要紅,好的壞的通通 放上『U吐B』就可以了。」

     歌詞最後唱著:「李潼湊,有錢住屋、有錢開車,該把錢還。」

     一首歌不過五六分鐘時間,四周寧靜的街道一盞又一盞燈亮起,所有的窗戶後都躲著雙眼觀看,這裡成了巨大的舞台,只差沒觀眾掌聲,只有馬力哥一人鼓掌笑著說:「收工了。」而對方住家鄰近貼滿了欠債本票的影本附上對方照片,一路延伸,像極了立委的競選方式。

     這是第一波攻勢,李潼湊有沒有醒來、在不在家沒人知道。

     但是錢依舊沒有回收。

     馬力哥隔了一周發揮第二波攻勢,領著「YHC48」其中12位少女團體成員到李潼湊上班的地點,一旁黑衣男子手持音箱設備,殺入對方辦公 司內,陣仗排好,那些身著極少布料透著塑膠光澤的少女們,用著清純外表、快樂的舞蹈唱著《速速還錢來》,一樣是馬力哥親自填詞,他是個稱職的觀眾在底下歡 呼大叫,辦公室內的人還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但熱鬧的氣氛誰不愛。樂舞結束滿天飛舞的「李潼湊還錢來」的小紙屑飄揚著。這團體像快閃族,短短幾分鐘帶給所有 人聲光刺激,沒到最後大家都以為是哪間唱片公司的宣傳活動。非暴力性的討債活動進駐欠債者的生活範圍內,隨著欠債人越是拖延欠債,表演的時間曲目越是增加,原本看似趣味性的表演開始造成當事者住家附近和公司的作息大亂和困擾。

     而正如馬力哥當初所料到的一般,這一股亂入造成旋風,U吐B的點播率突破百萬人,只要輸入關鍵字「討債株式會社」,就會出現這些表演影 片。連新聞都在探討這團體的由來和神祕行蹤。公司營收隨著新聞話題炒作而變好,馬力哥在董事長面前吃香喝辣,那些原本看馬力哥不爽的人如今半句話都不吭, 只是冷冷的等馬力哥失勢的那一天。

     「馬力啊馬力,如果沒有你公司該怎麼辦?」董事長說著。

     「董耶不要這麼說,現在是年輕人的世界了,我早該走,一堆人嫌我礙眼。」

     「嫌你礙眼的,我就把他眼珠挖出來。」董事長帶著鷹隼般的眼神巡視了在場的每一人,所有人都低下頭躲開董事長眼光。

     「現在討債不是找人圍毆、潑油漆、逼人跳樓這樣,這些違法的事少做,公司培育人才不容易,被抓了,損耗了一堆人,要找人力遞補難道還要上1111或104人力銀行去找人嗎?」

     「馬力,你有想法你有想法。」

     龍虎雙煞和馬力哥像拔河繩的兩端,一端是舊派做法、一邊是新式想法。龍虎雙煞帶刀帶槍逞兇鬥狠,替董事長打下大片江山,出入各酒店遊藝場 賭場開拓領地,黑白兩道兄弟倆一人負責一塊,黑由黑龍、白由白虎,像黑白太極往兩者中間靠攏混在一起。在他們勢力坐大要接手之際,卻又殺出另一波粉紅勢 力。

     我在刺青後,奇怪的是常常會在不同場合遇到華哥,有時陪馬力哥到酒店,一個轉角洗手間就會遇到剛出來的華哥,有時在某大哥的生日宴會或是 誰祖宗十八代的葬禮,連某天和馬力哥去西門町尋找人才,看到華哥一人從電影院中隨人潮走出。有時我們打招呼,有時他只是城市背景中的一部分。說話時,他總 是充滿哲理,話語都像在他口中被削圓雕塑後才吐出,說起話來溫文儒雅一點都不像混黑社會。馬力哥和華哥都不像。

     每個月總有這麼一兩天的時段,馬力哥會支開周遭所有的人,一人徹底的失蹤後才又回來,沒人敢過問他去哪、做了什麼,但我發現在那些時段馬 力哥總變了個人似的,平常嘻笑浮誇的神情都收斂起來,表情緊繃、眼神也變殺,西裝換回黑底而不再是粉紅、淡紫、鵝黃等。而華哥總精準的在那幾個時段打電話 來,開始是為了公事,後來只是單純聊天聚會,最後不用華哥電話來,我自己就過去。正如當初馬力哥跟我說的一樣,大廈的保全總適時的站在門口替我開門,一次 我搭計程車過去停在對街觀察保全是否時刻站在門口,但只有住戶返家他才急忙站起迎接,剩下的時間不知道低頭在櫃台做什麼。當我一下定決心要進門找華哥,保 全接起櫃檯上的電話,接著站在門口靜靜等著。

     我倔強的窩在計程車內決心不下車,打算測試保全會站多久。

     時間和保全都被冰凍在寒天裡,我看到保全那模樣想到我那龜縮癟腳的母親,最後還是心軟的離開計程車到大廈,上電梯進到華哥那,桌上擺著兩只威士忌杯,另一杯看起來擺了些時間,杯外凝結著水珠。

     「我還以為你不進來了。」

     「我可以選擇不進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為什麼篤定我會進來?」

     「我選擇一條比較貼近別人想法的路,錯的就會比較少。」

     「我不懂。」

     「你一定懂得,因為你也在做一樣的事。」

     「什麼意思?」

     華哥只是笑著不再答。

     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想從華哥更了解馬力哥的種種,馬力哥拿出一張照片,穿著黑西裝外加年輕俊帥冷酷、沒有蓄鬍的外表和馬力哥現在誇張繽紛的服裝外加鬢角、鬍渣造型差了很多,「這是我認識的馬力哥?」

     「那時你還不認識,是我認識的馬力。」

     「哇靠,怎麼差那麼多。」我抓起桌上的零食邊吃邊問著:「以前馬力哥那麼帥,怎麼現在那麼娘。」

     「你都當著你老大的面這麼說嗎?」

     「沒啊,我都只說他美,他就會笑得很開心。重點是這個樣子還有人要跟他,還能跟『龍虎雙煞』對峙,真的很難想像。」

     「馬力以前可是號稱公司的『一哥』,除了董耶之外,他對其他人說一不二,對他說二的人很快就會『離開』公司,之前你說的那個什麼『蛇貓啥洨』就是他的左右護法,你家馬力哥手下還有四大天王、十六羅漢、一百零八好漢,底下的幹部小弟可以把整條東區商圈佔滿。」

     「那麼威,那以後拍電影請馬力哥支援小弟就好。」

     「這常有的事,不然他後來怎麼跨足娛樂圈。」

     「真的假的?怎麼現在變得那麼娘。」

     「反正你夠MAN可以保護他就好。」

     「別把話題帶到我身上,華哥說啦,為什麼馬力哥變成這樣。」

     「聽故事的代價很高的。」

     「什麼代價?」

     「你跟我上床,我就告訴你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

     「華哥,不要鬧了,你也搞同性戀喔,你看我這個樣子,跟男生沒兩樣吧!這樣你也嚼得下去。」

     華哥促笑著:「我倒覺得你在馬力面前像個嬌羞的小女孩。」

     「他是我大哥……嗯……大姐?隨便啦!反正不是兄弟情就是姊妹情。」

     「不用跟我解釋,跟你自己解釋就好。」

     「……」

     「我說得上床不是指做愛,你說對了,我不搞同性戀,我習慣躺在床上說故事,聽故事的人也要躺著,那你還聽不聽。」(3)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1/1120120412010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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